没有爱,就没有性

许金声



要么最好,要么放弃

                 ——一种值得关注的性爱取向




关于出家人,人们常常有这样的疑问:他们是不是生理有问题?他们的性欲是怎样解决的?


2004年1月,在北京举办了一次特殊的聚会。台湾的圣严法师难得来一次,心理学界一些对佛学感兴趣的人,纷纷前往请教。聚会一开始,圣严法师就开门见山,说: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有人马上就问到了性方面的一个问题:


问:我是做心理咨询的,时间不长,也才10年,经验比较浅,我问的问题可能比较简单幼稚:佛教是怎样看待性需要的?因为性对于老百姓的生活是一个很重要的内容。但佛教对待性的问题实际上是采取回避的态度。我做咨询曾经遇到一个青少年,他处于性发育时期,就是青春期。他的情况特别疑难,在全北京转了一圈,也没有治疗好。在我这里,只能说是好了一点,可以上学了。他的问题就是青春期性发育、性冲动。关于这一点,弗洛伊德已经指出,人类有性压抑、性冲动。这对于心理学是没有办法解决的,只能是知道这个事,精神病学呢是用药物压下去,吃点药。吃完药,全身发麻,头脑发晕。我想知道佛教对于性问题是怎样面对的?


圣严法师:问得好,但许多人不敢回答。佛教是这样的:并不否定人的性需要,性的反应。不管是谁,在性成熟以后,一定会有生理反应。在佛教徒中,只有少数人出家,多数人是在家里。在家人是可以结婚的,但性不要泛滥,正常的性活动是没有问题的。但出家人的性问题怎么处理呢?你想问的是这个问题,这也是很简单的一个问题。我们出家人是自己愿意出家的,并没有人强制我们。出家人有没有性的生理反应?有。出家人也是正常的人。性功能正常的人才能出家,不正常的人是不能出家的。出家以后,因为性与饮食不一样,没有饮食会饿死,没有性的生活不会饿死,也就是,可以用心理的方式来调节自己。我自己不希望有性,在家的人中也有许多人是独身的,不想结婚,也不是说在男女关系上乱来,他们可能就是没有性的需求,就是不要性。这我们自己选择的道路,我们应该自己会处理和调整。怎么调整呢?(反问提问者:你是想出家吗?提问者答:我是想知道一些方法。)方法是这样:如果有了性的反应,就马上告诉自己:我是出家人,既然出家了,就应该放弃。如果有诱惑怎么办?出家以后,性的诱惑是常有的,但这诱惑也是一种烦恼心。我们还是用这个观念的方法来告诉自己,我是出家了,把它当作一盏红灯……


(根据录音整理。)



也许是由于场合不太适合谈这样的问题,圣严法师没有深入回答方法的问题,但他已经清楚地说明了佛教徒以及他自己在性问题上的立场:性欲是有的,但已决定放弃。他也暗示了,佛教是有修炼方法的。



有不少的人对于佛教徒在性问题上的立场和状态都感到好奇和困惑。要理解佛教徒在这个问题上的立场,我认为需要先了解佛陀,回到佛教的产生过程上。要追溯2500多年前的情况,不是容易的事,姑且把理解建立在传说之上。


据说,佛陀17岁的时候,父亲净饭王就替他选了邻国的耶姝陀罗为妃。“窈窕的姿态,像仲春的柳絮;美好的娇容,像初降人世的仙女。”(星云大师:《释迦牟尼佛传》第38页)


在优裕的生活环境中,“表面上看来,太子有时候也会浮现微笑,而他的内心深处,却是备感空虚和孤独。” (星云大师:《释迦牟尼佛传》第38页)


佛陀想摆脱这种“空虚和孤独”,而在这种“空虚和孤独”中,他也产生了强烈的终极关切,他渴望探索宇宙的真理、生命的意义。只有理解他的这一特点,我们才能够理解他对待性爱的态度。


现在的人们常常说:


“性爱,性爱,没有性就没有爱。”


  这没有错。但如果颠倒过来说,其意义应该更加深刻:


“性爱,性爱,没有爱就没有性。”


所谓“没有爱就没有性”是什么意思呢?


要说清楚,需要费点口舌。作为一种准备,我们可以先来理解马斯洛描述的自我实现的人。自我实现的人在性爱上的态度与真正的修行者是接近的。对于他们来说,生活最重要的取向就是潜能的充分发挥。他们所追求的是需要满足的整合。在他们看来,性和爱是统一的。纯粹的性,只是一种生理需要。在不能够整合的情况下,宁肯选择高级需要而不是低级需要。


下面是马斯洛关于自我实现的人的一些描述:


“自我实现者的性与爱能够,而且在绝大多数时候的确是完美地交融在一起的。”(马斯洛《动机与人格》新版,第十二章,许金声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出版)


“自我实现的男人和女人总的说来倾向于不会为性而性,仅仅有性也不会得到满足。……如果没有感情,他们会宁愿完全不要性生活。但我相当确定的是,有几个这样的例子,在其中,因为至少是在当时没有爱或感情,性活动被放弃或被拒绝。”(马斯洛《动机与人格》新版,第十二章,许金声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出版)


“在自我实现者身上,性欲高潮既比在普通人身上更为重要,同时又不如在普通人身上那么重要。性体验经常是一种深刻、几乎是神秘的体验,但如果性欲没有得到满足,性的匮乏也容易为这些人所忍受。这并不是一个悖论或矛盾。它是由动力心理学理论引发出来的。在更高需要层次上的爱使那些低级需要及其挫折和满足变得较不重要、偏离生活中心,也更容易被忽略。但是,一旦这些低级需要获得了满足,更高需要层次上的爱也使人们更加专心致志地享受这些需要。”(马斯洛《动机与人格》新版,第十二章,许金声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出版)


“自我实现者一方面比普通人远为强烈地享受性活动,另一方面又认为性活动在整个参照系中远远不是那么重要。”(马斯洛《动机与人格》新版,第十二章,许金声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出版)


“应该特别强调的是,自我实现者对待性活动的这种复杂态度不可避免地导致这样一种情形:性高潮可能会带来神秘体验,但在其他时间里可能很不重视它。这就是说,自我实现者的性快乐可以十分强烈,同样也可以毫不强烈。这与那种认为爱情是一种神圣的喜悦,一种心旷神怡、一种神秘体验的浪漫观点是相冲突的。的确,自我实现者的性快乐可以是十分微妙的,而非十分强烈。它可以是一种轻松愉快、有趣的体验,不必是严肃、深刻的体验,更不必成为一种中性的责任。这些人并不总是生活在激奋之中的——他们通常处在一个比较一般的强度水平上,轻松愉快地享受性活动,把它当作一种令人愉快、心旷神怡、妙趣横生、令人舒适、回味无穷的体验来享受,而不是把它当成一种翻天覆地的迷狂的情感体验。自我实现的人显得远比普通人更坦然地承认自己为异性所吸引。我有这样一个印象,即自我实现者倾向于与异性保持一种相当轻松的关系,同时,他们偶尔还十分愿意为异性所吸引,但同时,比起其他人来,他们很少滥用这种吸引。”(马斯洛《动机与人格》新版,第十二章,许金声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出版)


当人成佛之后,是不是他的人性的部分都消失了呢?


佛陀是人,他也有性需要。由于受历史的条件的限制,在佛陀的时代,还没有现代意义上的爱情。现代意义上的爱情,其前提必须是两性平等。当时还远谈不上妇女解放,女性在心智、灵性上的发展,远不如男性。在王宫里面,尽管美女成群,但没有一个能够真正理解他的女性。


如果要用马斯洛的需要层次论来套,也许这些美女在需要的满足上,只达到了归属需要占优势,最多是自尊需要占优势的水平。这就是说,她们的人生,以建立家庭,繁衍后代为最高成就。


对佛教感兴趣的朋友,不难想到这样一个问题:佛陀既然要普度众生,而众生一般都是有家庭的。为大家树立一个家庭的典范,岂不是更好?佛陀在成佛之后,为什么会选择独身生活呢?难道成家就不能够传道了吗?


在这里,我大胆妄为,把佛陀看成一个普通的、正常的人,不揣冒昧地从心理学的角度来尝试做一些理解。


心理学有一个著名的思想:“地图不是实际的疆域。”


任何人在头脑形成的关于所爱的异性的印象,都不是对方本身,而只是关于对方的“地图”。或者说,只可能是自己人格中的关于这个人的次人格。在爱中,是很难避免投射的。我们把自己关于异性对象的“地图”或者次人格投射在对象身上。我们在爱,实际上我们所爱的人很大程度上并不是对方,爱的只是头脑中的对方。


真正的爱是双方都有大我实现,在对方身上都能够看见“大我”。尽管大家不可避免还有一些次人格不相同,但由于大家的“大我”都是同样一个东西,所以这种情况下的爱是最真实的。


所以,如果没有人格的高度共鸣,没有两人的真正的通心,真正的爱是不可能的。只会有无休止的烦恼。大家都要按照自己的世界观改造世界,都按照自己心中形成的关于对方的次人格来要求对方,所以就生出无穷的矛盾。


如果一方已经达到“大我实现”的层次,而另外一方没有达到。没有人格的高度一致和共鸣,“大我实现”的一方就会感觉这种爱情是不完全的。


如果他想寻求完全,他就必须在对方身上添加一些幻想的成分。而这样,他所爱的就不是对方了,而是一个幻想的对方。而这里有一种分裂,有能量的浪费。——从这个角度,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佛陀。佛陀在世的整个期间,都没有女性能够和他匹配。他是一个要求充分发挥自己潜能的人,与其勉强,不如把能量用在普度众生上。别人说他是牺牲,其实不是,他是在做自己最愿意做的事情。


也就是说,对于性爱,佛陀的态度其实并非视若异己,一味排斥,而是接纳、升华和超越。如果性爱是有助于大我实现的,那么就是可以采纳的。如果性爱无助于甚至有害于大我实现,那么就升华和超越。这也就是:要么最好,要么放弃。也就是说,对于佛陀来说,即使有其他行为选择,佛陀仍然是佛陀。这正是“青青翠竹,总是法身。”


以上只是从心理学角度的一种大胆猜想。总之,我认为佛陀并不是神,只是神性得到充分开发的人。他的所有行为都是我们有可能理解、学习和模仿的。


成佛后的佛陀有32相,其中与性有关的是“马阴藏相”。所谓“马阴藏相”,是指男根密隐于体内,有如马阴。据说,修行好的出家人其男根都会发生变化。性功能仍然不会变化,但睾丸会收缩、变小。这大概是由于其能量已经转化为大慈悲和大智慧。


“要么最好,要么放弃。”——现在,有人还在继续走这条道路。例如,后人本心理学大师肯·威尔伯就是这样。没有真正可以爱的对象的时候,他可以一连若干年享受独身,一旦有崔雅这样的人的时候,他又可以倾心相许。


现在的情况和佛陀的时代已经有很大区别,女性已经高度发展起来。而在现在的时代,女性的优势正在逐步彰显。所谓“新好男人”(吸收了女性一些固有优点的男性)的概念也开始出现。一男一女共同生活,未必就不能证得殊胜的境界。男女之间的“我-你”关系,也是一种很高的美好生活和关系。


不光是佛教徒,对于现代人来说,“要么最好,要么放弃”,也许是对待性爱的一种新的方式,尽管追求和体会到这样境界的人还不多。


人在性的问题上完全可以达到一种自由状态:既能够感受性的魅力,受性的吸引,但不会受性的支配。——这听起来似乎有一些矛盾,但却是实实在在的事情。可以清晰地说,在很多时候,我自己也有这样的体验。


当人处于这种状态的时候,传统生活的逻辑已经不适用了。也就是说,如果你是一位男性,你达到了这种状态后,你能够欣赏美女的美丽,而这种欣赏不会唤起动机。值得注意的是,在你感觉自己超越于性冲动的时候,她们的美并没有消失。


凤凰台这段时间(2004年)正在接连播放选美比赛的节目。我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些。


主持人梁东和窦文涛常常会问一些有趣的问题。尽管他们在美女面前感到紧张,但是美女们似乎更紧张,问题回答得毫无趣味,有时候甚至显得不知所措。我当时产生一种感觉:对于这些美女,如果没有让她们回答这些问题,你会感到她们的美有一种神秘,这使她们对于你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力,甚至使你在生理上有某些反应。但是,一旦这些神秘的面纱揭开,这种吸引力就并不是那么不可抗拒了。因为你发现她们不过是一些还不很成熟的女孩子而已。


为了能够欣赏她们的美,是不是宁愿让她们有一种神秘呢?


不是的。


我说在神秘的面纱揭开后,这种吸引力就并不是那么不可抗拒了,这并不是说美女就没有吸引力了。她们的美依然存在,你可以欣赏造物主是如何造就了一个艺术品。如果你想使她们的美更有韵味,你还可以重新启动自己幻想的能力,赋予她们一些内在的品质。美女的美之所以有力量,就是因为她们会使您不由自主投射。面对她们的美,您可以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但是你清楚这是你自己的加工。你能够分清楚哪些是她们的,哪些是你自己的。对于美,你是自由的。你是美的主人。


美女,并不等于心灵也美。对于那些心灵不美的美女,她们的美是变幻不定的。只是当你幻想她们的时候,她们才是美的。


(拙著《唤醒大我》第三部分“从全人心理学看现实世界”第八章)




对于人类,性不仅仅是一种动物本能,它已经进化为一种奇妙的双向交流,这种双向的性交流至少包括三个层次,即身、心、灵。因为人的概念包括这三个层次。“身、心、灵”整合的爱情只是一种理想吗?在现实生活中有没有这样的范例?我认为,后人本心理学大师肯·威尔伯与妻子崔雅的爱情关系应该说是一个这样的范例。我认为他们都是体悟了自己“大我”的人。(参阅拙著《唤醒大我》第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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