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肯·威尔伯看人性的丰富性

无可非议,肯·威尔伯是十分优秀的。但肯·威尔伯是人,不是神,他也有自己的问题。可贵的是,肯·威尔伯没有回避这一点。他在《超越死亡——恩宠与勇气》中,记载了自己与崔雅的冲突。在这次冲突中,他甚至殴打了崔雅。

为陪伴崔雅做漫长的癌症治疗,肯·威尔伯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看书和写作了。一天,他烦躁地独自一人坐在起居室的书桌前——那是他习惯一个人独处时的空间,准备要写作。崔雅带着报纸,重重地拖着步履走过来,坐在他的附近。

肯·威尔伯感到烦躁。他请崔雅离开,说报纸的声音快搞得他发疯了。崔雅拒绝离开,他们吵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

肯·威尔伯大概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写作和看书了,长久的压抑使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

“给我出去,你这讨厌的母狗!”(Get out, you goddamn obnoxious bitch!)(注:bitch也有“婊子”等意思。)

崔雅并不示弱:“要出去,你自己出去!”

肯·威尔伯的愤怒如河水决堤,开始动手打崔雅,一下接一下,并且不断地对她大吼大叫:“出去,该死的东西,给我出去!”

肯·威尔伯不停地打,崔雅则不停地尖叫:“住手!不要再打我了!……”

如何看待这一事件?

我感觉,这一事件非常重要,使我们能够认识一位大师,认识两性关系。肯·威尔伯对这一事件的记叙,体现了他的脆弱的一面,也体现了他的人性的丰富性,体现了他更真实的一面。

如何看待这一事件?

肯·威尔伯的自我检讨是:“这件事情突显了我们两人的绝望。在崔雅,她的专断倾向开始减低,不是因为她怕我又动手打她,而是她了解到那种想掌握一切的欲望,其实是源于恐惧。在我这方面,我学会了如何向一位有可能死亡的病人表示自己的需要和保有自己的空间。”

看起来,肯·威尔伯在这个问题上的认识似乎还不够深刻,停留于表皮。

所谓突显了他们的“绝望”,在这里“绝望”是指什么?为什么会有“绝望”,这说明他们双方都有不恰当的希望,有不恰当的希望才有绝望。他们原来对于他们双方的关系都有某些妄念和幻觉。

他对崔娅的解释:“她的专断倾向开始减低,不是因为她怕我又动手打她,而是她了解到那种想掌握一切的欲望,其实是源于恐惧。”

他在这里提到了崔娅的“专断”、“想掌握一切”、“恐惧”。他不是一直描写崔娅是善良、宽厚、善解人意吗?想当初,他们一见钟情,他们是那样“心有灵犀一点通”……

在这里,我们应该回到本书第一章对于“大健康”的讨论。本书认为,人的身体健康,是会对人的心理健康、灵性健康产生影响的。崔娅在患了乳腺癌这样严重疾病的情况下,人格产生了一定的退行。从全人需要层次论看,崔娅从原来的自我实现、自我超越层次占优势的情况,下降到了(至少是在相当多的时候)归属需要、安全需要的层次占优势的情况。不过,要说崔娅“专断”、“想掌握一切”也未必,她不过有对死亡,对失去肯·威尔伯支持的“恐惧”而已。那天她坐到肯·威尔伯的附近,只不过是习惯性的依赖和归属感而已。她没有对肯·威尔伯心情变化的觉察。

再来说肯·威尔伯。难道他的问题仅仅是“如何向一位有可能死亡的病人表示自己的需要和保有自己的空间”吗?他的“需要”是什么?如果仅仅想安静一会,值得发这么大的脾气吗?他想保有的“空间”是什么?他在那个时候为什么会讨厌崔雅坐在一边?他似乎忽略了自己的情绪问题。他对崔娅的照顾,并不是完美的出于责任。他一直有压抑的愤怒、恐惧等情绪!

关于这一点,一般人会对肯·威尔伯提出质疑:既然肯·威尔伯达到了那么高的境界,修炼了那么长的时间,为什么他还会发生打崔雅这样的事件呢?这不由得让人对心理学的力量感到悲观。

我认为,肯·威尔伯首先是一位学者,尽管他注重修行,但并不能够把他看作一位完全的修行者。作为一位学者,能够坦然地写出这一问题,已经很不容易。他能够披露这样的事情,已经表明他对自己有相当高的接纳度。即使是从修行者的角度来要求他,他已经做得相当不错。

全人需要层次理论恰恰可以很好地解释这些现象。一个人已经进入了很高的境界,甚至可以说是“自我超越需要”或者“大我实现需要”在占优势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更低的需要的满足已经不复存在,而只是不占优势而已。它们常常有可能如沉滓泛起,至少短暂地占优势,在生命中表达。

正如肯·威尔伯自己说:“为了通过口腔性欲期的成长阶段,你就必须成为一名大厨,或者为了发现超越语言的境界,你就必须成为莎士比亚,换句话说,你不需要在低层得到完美的发展,才能晋升到高层,反而在达到很高的境界时,仍然可能存在着各种低层的问题。接通高层并不意谓低层的问题就消失了。”(《一味》)他的这些话,似乎也可能来自他对自己的观察。——有句格言说:“鹰有时候飞得比鸡还低,但鸡永远飞不到鹰那么高。”此格言寓意深刻。毛泽东在青年时期的读书笔记里写道:“我是极高之人,又是极卑之人。”也有类似的含义。

可以假定当今还有不少人达到了更高的水平,但不能够只根据是否打人来判断高低。如果要质疑,倒是应该质疑那些“对心理学感到悲观”的人。为什么要对心理学感到悲观?学习心理学就能够解决一切问题?为什么要如此完美地要求一个人?正如我们在前面已经指出,人有四种性质:物质性、动物性、人性、灵性(或者神性)。当人的灵性得到开发的时候,并不意味着人的物质性、动物性已经消失,人仍然要受这些性质的支配。只不过在一个成长水平较高的人身上,这些性质占主导的时候更少而已。

肯·威尔伯早在1979年就发表了《没有疆界》。这是一本论述了意识以及人格最高境界的著作。所谓“没有疆界”是指人至少暂时放下了一切,接纳所有的东西,体验到与宇宙同一的“一体意识”。

肯·威尔伯既然能够写出如此境界的著作,应该说对“一体意识”不无亲身的体验,但这并不意味着从那个时候起,他就一劳永逸地留在了这种“没有疆界的”境界之中。我们认识到某种境界,与把这种认识变成一种稳定的生活方式,是完全不同的事情。

对于肯·威尔伯可能还有另外一个质疑,就是他与众不同的独处。他是一个人际交往、社会活动极少的人。有时候会有很长时间的独处。据他说,在1988年崔雅去世后,他曾经连续三年潜心写作,三年之中,总共只见过四个人。作为一个关注人类命运、重视人的成长的心理学大师,这种情况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呢?

我提出的“人的基本生存状态理论”认为:我们只有两种基本的生存状态:独处状态与人际交往状态。通俗地说:我们在世界上生活,其状态要么是独处,要么是和他人在一起。所谓独处状态,是指在一定的环境条件下,只有当事人一个人的状态。独处状态可以分为“匮乏性独处”、“维持性独处”、“充实性独处”。最好的独处状态是“充实性独处”。所谓人际交往状态,是指在一定的环境条件下,当事人和他人在一起的状态。人际交往状态可以分为“纠缠性交往”、“维持性交往”、“通心性交往”。最好的交往状态是通心性交往。一般来说,人的这两种基本的生存状态缺一不可。缺少一种,人在生存中就有能量不畅通的状态,甚至可能处于病态。(参阅《全人心理学丛书》之《通心的理论和方法》)

按照这一基本生存状态理论,肯·威尔伯在独处的能力方面是出类拔萃的,他能够长久地进入“充实性独处”状态。肯·威尔伯在人际交往方面的时间较少,这并不是他没有意识到人际交往的重要性,而是由于追求交往的质量,在交往时难以有通心性交往的情况下,他宁可有更多的独处。一个人的生存状态是否好,不是看他有多少独处,有多少人际交往。而是看他在独处中有多少是“充实性独处”,在人际交往中有多少是“通心性交往”。肯·威尔伯也许独处的时间占很大比例,但只要他独处时更多的是充实,在人际交往中更多的是通心,他的生存状态应该说质量很高。

肯·威尔伯对待爱情和婚姻的态度,集中体现了他的基本生存状态的特点。在没有通心的异性的情况下,宁愿独处。一旦有所选择,则能够心心相印。肯·威尔伯与崔雅的关系正是这样。肯·威尔伯之所以能够如此漫长地留在寂寞中,也正是由于与崔雅的那段经历为他补充、调动了能量。一个人经历过心心相印的通心的(交往)体验以后,往往更能够进入独处,因为通心本身就意味着孤独感的消除。


肯·威尔伯对自己的生活有高度的自知,他显然意识到了独处与人际交往的平衡问题:

“我必须找出一条路,既能够专注地工作,又能够享受社交生活。巴尔扎克在每次性高潮之后都说:‘我又完成了一本书。’我的情况却刚好相反。崔雅过世到这个月已经八年了,起初我有一年没有和女人约会,之后我有过几个不错的关系,但没有一个是完全对盘的。我不知道是……”

他对待独处的态度,使我想到尼采笔下的查拉斯图拉,一位经过退隐又重新出山的先知。大凡有大智慧者,都需要相当时间的退隐,这样才能够有足够的酝酿和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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