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审判了她自己
——一个压抑性精神分裂症患者的案例
荣格著 丁伟译
(注:原文出自徐光兴主编:《西方心理咨询经典案例集》,上海教育出版社。本博客所用文本,下载于网络,没有与原书进行核对,只改了个别错别字。——许金声)
这是一个凄惨的故事,一桩真正的悲剧。
有一位中年妇女居住在精神病院里,精神科医生像往常一样,询问她的既往病史,做各种检验和体格检查,被诊断为压抑性精神分裂症。医生对她的预后感到很不妙。我把她置于我的护理之下,对她持有一种特殊的情感态度。我感到我完全不同意那个可悲的预测,因为精神分裂症在我看来只是一个相对的概念。我认为,我们所有的人都是相对意义上的“疯人”,只是这位妇女更特别些罢了。
(许金声点评:“精神分裂症在我看来只是一个相对的概念。我认为,我们所有的人都是相对意义上的“疯人”——说得很好,这一观点,也是有普遍认同的观点,精神分裂症与文化关系密切。所有的精神分裂症病人都有在社会上适应不良的问题。)
因此,我不能把医生对她的诊断当作定论接受下来。在当时,人们对此还鲜有了解。当然,我查看了她的病历,但并未发现病因。
那时候我正忙于几有关通过词语联想测验进行诊断的研究,我便让她接受联想测验,并成功地揭示了在她既往病史中没有弄清楚的过去,最后我获得了很特别的发现。
用了很多的单词让她反应,发现有一些词语对她产生很大干扰。最大的一次干扰是由单词“天使(angel)”引起的,还有“蓝色(blue ) "“男人(man)”,像单词“固执(obstinate )”则完全没有引起反应,随后引起干扰的词,有“邪恶(evil)”、“富裕(rich)”、“钱(money)”、“亲爱的(dear)”、“结婚(to marry)”。
这女人的丈夫是位既有钱又有地位的人,显然她生活得蛮不错。就有关她的得病原因及相应情况,我曾询问过她的丈夫。与其妻子一样,他能告诉我的也只是抑郁状态大约出现在她最大的孩子(一个4岁大的女孩)死了两个月之后,此外便一无所获。
联想测验使我碰到很多令人大惑不解的反应。我不能把它们联系起来。你常常会陷人这类情形,尤其是在你不经常作这类诊断的时候。你得先向测试者问一些不相关的语词。如果你就最强烈的干扰直接提问,你将得到错误的回答,所以你最好用较少伤害性的语词来开始你的提问,这样就可望得到诚实的回答:我于是问,“那么‘天使’呢?这个词对你有某种意义吧?”她回答说:“当然,那意味着我失去的孩子”,说完便嚎陶大哭。当这场风暴平息之后,我又问:“‘固执’这个词意味着什么?”她说;“什么意义也没有。”但我说:“这个词引起了大的干扰,这意味着它与某事有联系。”我猜不透究竟是什么事。于是我便问“邪恶”这个词,但我从她嘴里什么也没有得到。这里有一种极为否定的感情,表示她拒绝回答我的问题,我继而问到“蓝色(blue),她说:“那是我那失去的孩子的眼睛。”我说:“你对那眼睛有特殊印象吗?”她说:“当然,这孩子刚生下来时,那眼睛是多么蓝啊!”这时我注意到她脸上的表情,我继续问:“你为什么变得不安起来?”她回答说:“她的眼睛的颜色像另外一个人,和我丈夫的并不一样。”我紧接着又问:“‘男人’意味着什么?”她似乎有些犹豫,我问:“那‘男人’有什么使你烦恼的?”几番犹豫之后,她终子泄露出事情的真相。事情终于清楚了,原来这个孩子的眼睛与她从前一个情人的相像,我最终从她心底里探出了秘密。
在她G生长的小镇上,有一位很有钱的青年人K。他是一位工业家之子,相貌出众,也很有才华,这个青年的家庭是贵族,社会地位很高,这一切使得他成为小镇上的中心人物,更是邻近地区姑娘们都感兴趣和青睐的对象,姑娘们都想嫁给他:当然G也不例外。可是她的家庭虽富有但并不显要,与K的条件不能相比。但是由子她长得很漂亮,是一个标致的姑娘,一心认为赢得他青睐的机会很大,或许有嫁给他的运气。她心中深深地爱着K,希望着这份感情有所回报。可是后来她发现他表面上看去对她并无好感,比较冷淡,情感上没有回应,似乎没有联姻的可能。她的心里暗藏着这份感情,一直没有向K表达出来。;她家里的人对她说:“你为什么老想他呢?他是一个既有钱又有地位的人,他不会看上你的,他怎么能娶你呢?你还是不要想他了。J先生倒是一位不错的人,他很喜欢你,而且他各个方面都很优越,为什么不嫁给他呢?”在矛盾中,她最后决定割舍对K的这份情思,随父母的心愿嫁给她现在的这位先生J。婚后,她的生活一直过得很幸福,并且有了一对可爱的儿女。
(许金声点评:这个故事,怎么听起来如此熟悉?因为类似的情况,也发生在不少人身上。我自己就处理过类似的几个案例。词语联想测验,是一个有用的方法。荣格后来写了专著。其研究时他赢得很大声誉。不过,它只是用于发现问题,突破阻抗而已。但我注意到,当荣格问:“那么‘天使’呢?这个词对你有某种意义吧?”当事人回答:“当然,那意味着我失去的孩子”,说完便嚎陶大哭。——之后,荣格仍然是若无其事地继续提问。看到这里的时候,我一下子有种感觉,即便是对于荣格这样的大师,头脑里仍然有很多预设和框框,阻碍他们对个案进行处理。如果是在全人心理学工作坊上,早抓住这个“嚎啕大哭”作为切入点,层层深入了。也许有人会问,荣格如果不继续问,直到问到“蓝色”,怎么又会牵出K来呢?我只能够回答,根据我经历的案例,只要当事人一谈这小孩,一般很快就会牵出来的。)
在结婚五年后的一天,她儿时的一位朋友从她的家乡来看望她。她们回想过去,聊起了往事,趁她的丈夫走出房问后。她这位朋友告诉她说:“你结婚的时候,那位富有的工业家之子感到非常吃惊!你已经给那位先生(指镇上那位青年K)造成极大的痛苦。”她吃惊得很,楞楞地问:“什么?我使他痛苦?”这位朋友随即又回答说:“你难道不知道他深深地爱着你?不知道你嫁给别人后他有多么失望?”朋友的这番话使她激动万分,心潮澎湃。她原来对K产生那份探藏在心底的感情又开始波澜起伏,激荡不已。但同时她又有了一种莫名的惆怅和失落,也许是后悔当初没有向K坦白自己的感情,以致造成今天这个样子,但她还是压抑住了。从此之后,她便陷人了深深的压抑之中,不能自拔,并且严重失眠,有点轻微的精神恍惚。
(许金声点评:类似的故事,有太多。类似的案例,我也处理过不少。该当事人“陷人了深深的压抑之中,不能自拔,并且严重失眠,有点轻微的精神恍惚。”可以说已经“发病”啦,当然症状可能还不止这些。一般来说,说明当事人与老公关系有极大问题。不涉及他们的关系,很难把当事人调整好。)
几星期后,悲剧发生了。G住在乡下,乡下河里的水不是非常卫生,可能受到一定程度的污染。人们喝的是泉水,洗澡和洗衣服用的是河里的水。这天,她在给2岁大的儿子和4岁大的女儿洗澡,用的是河里的水。实际上这水染上了伤寒。她一可爱的小女儿兴高采烈地在洗澡盆里玩水,手里抓着一块海绵,蘸着水玩,然后把蘸满水的海绵放到嘴上吸吮,而且一直在这样玩。她注意到小女孩在吮吸蘸满水的海绵,可是她并没有制止(她明明知道河水是脏水)。过了一会,她的小儿子嚷嚷到:“妈妈,我要喝水,妈妈,我要喝水!”她没有动,可是小男孩一直闹着要水喝,这时,她却舀给他一杯脏水,小男孩把水喝了。在伤寒病菌孕育期过去后不久,小女孩——她的掌上明珠,伤寒病发作,由于不能治愈最后死了。小男孩也病发,但是却被救活了。她就这样失去了她可爱的女儿。恰恰在这个时候,她压抑在心底里的症状急剧恶化并发作。于是她被送进医院,被确诊为压抑性精神分裂症。
(许金声点评:这里忽视了一些关键的细节。她当时是在什么样的一种意识状态下给孩子们洗澡?前面曾经提到有“精神恍惚”。这个时候是不是?“她注意到小女孩在吮吸蘸满水的海绵,可是她并没有制止(她明明知道河水是脏水)。”这句话很关键,但荣格的叙述很不清晰。所谓“她明明知道河水是脏水”是指当时当事人看见了小女孩“在吮吸蘸满水的海绵”,而她马上想到了“河水是脏水”,有危险,还是指她有“河水是脏水”这样的知识而已。这两种情况下虽然都是没有制止,但差别很大。)
为什么她会这么做呢?她这么做当然是潜意识的,也许受到了压抑症的影响。在她潜意识中,她想要得到她想得到的东西,或者她内心里的魔鬼想得到的东西。否认她的婚姻以便嫁给别的男人,结果她。她没有意识到是她杀害了她的孩了,不知道自己犯了罪。她只是把事实告诉了我而没有得出这样的结论,她应该对孩子的死负责。因为她。这一切在她心底留下了重创的阴影。
那么现在应该采取什么治疗措施呢? 她一直被注射麻醉剂来对抗失眠症,精神极度恍惚,必须有人看守她,以防她自杀,出现不必要的意外。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措施。
我翻来覆去地考虑再三,是呢,还是应当保持缄默。当然,这只是一个告诉她的问题,并不存在以犯罪诉讼相威胁。我想,如果把真相告诉她,她的病情可能恶化,但不管怎么说医生对她的预后本来就不良。相反,如果她认识到她做过的事,也许还有好转的机会。
(许金声点评:荣格关于当事人“犯了谋害罪”的说法是否有点武断?所谓“明知道水受到病毒的感染,有危险”,这应该是指在正常情况下。另外,荣格对于“把她犯罪的真相告诉她”并没有把握,只是冒险而已。我以为,荣格认为当事人“犯了谋害罪”,只是他的一个看法而已。我以为,在心理调整过程中,心理师也不是绝对不谈自己的某些看法。但这么重大的事情,应该是让当事人自己来谈。如果荣格自己已经有这个判断,应该最多启发当事人谈出来。如果不是这样,冒险去谈,至少有两个风险:1、当事人并不是这回事,并且也不承认。这样就会伤害当事人。2、即使当事人有这回事,由于是心理师说出的,而不是当事人自己说出的,这还会加重当事人的内疚。3、如果当事人没有这回事,那么就是明显的误解和伤害了。)
我还是决定试一试,因此我坦率地把自己通过联想测验了解到的一切都告诉她。是她杀害了自己的孩子。这么做的结果可想而知,断然指责一个人是杀人犯并非是一件小事,对于必须听取这种指责又必须接受的病人来说也是如此。在对一切可能发生的后果做好准一备以后,我真的告诉了她。听了这些话,她勃然大怒,大发雷霆,坚决否认是她杀死了自己可爱的孩子。她激动异常,几乎无法控制,她的情绪犹如暴风骤雨般爆发出来,似有雷霆万钧之势。后来,她终于能够平静下来了。可是令人惊讶的是,一段日子之后她竟然正视了现实; 两个星期后,她完全恢复,竟可以出院了。真是奇迹!命运对她的惩罚己经够重了。虽然她并没有意识到是她自己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但仍恍惚意识到自己是有罪的,在潜意识中处于一种罪恶感的状态。我觉得,她应该回到现实,在日常生活中赎罪,这才有意义。她在出院时是带着沉重的负担离开的,她不得不如此啊!失去孩子对她来说已经够惨了,而赎罪行为早在她患了压抑症并被监禁在医院里时就已经开始。她已经审判她自己。
(许金声点评:“勃然大怒”是怎么表现的?“大发雷霆”是怎么样一个发法?她说了一些什么?这些都很不具体。“情绪犹如暴风骤雨般爆发出来,似有雷霆万钧之势。”这种情绪就是一种愤怒情绪吗?这种愤怒的指向是谁?荣格都没有交代。然而,这些都是非常重要的。我理解,当事人可能在潜意识里以及积压了很多方面情绪。这些负面情绪在此时有一点的宣泄。所以,荣格说,“令人惊讶的是,一段日子之后她竟然正视了现实”所谓“正视了现实”是指什么?荣格并没有说明,他也并没有谈自己对当事人情绪爆发的理解。荣格在后面写道:“虽然她并没有意识到是她自己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但仍恍惚意识到自己是有罪的,在潜意识中处于一种罪恶感的状态。”也就是说,当事人自己还不清晰。荣格又说,“她在出院时是带着沉重的负担离开的”。既然还有“沉重的负担”,这说明心理师的工作还远远没有做到家。心理师的意义,就是在于解除当事人的负担啊!)
我暗中查访她五年,她的病从未复发过。那种压抑在心理上是适合她的,她是一个谋杀犯。在别的情况下,她本应受到死刑惩罚。她被送进了疯人院而不是监狱,通过让她的良心承担起巨大的重负而遭到惩罚。我实际上把她从另一种惩罚(即疯狂)中救了出来。因为,假如一个人接受了自己的罪孽,他就能带着这罪孽生活下去; 如果一个人不能接受它,他就应该为不可避免的种种后果而备受痛苦折磨。
在精神方面有疾病的人到医院来就诊时,都有一些没有说出来、一般人不知道的故事; 我觉得,只有找出这些纯属个人的故事之后,对病人的治疗才算是真正开始。这些故事是病人心中的秘密,是让她撞得粉身碎骨的岩石。要是能知道这些私藏的故事,就等于掌握了治疗的关键,所以医生的职责就是弄清这些病人心中的秘密。在大多数情况下,只是探讨意识的材料还不够,有时候进行联想测验可能理出一条道路,对梦境进行诊释或与病人进行长期而耐心的接触也有同样的功效。在治疗上,问题大多数是从病人的整体而不是单从症状着手,我们必须注意深刻触及整个人格的种种问题.。
【(译者)点评】这是荣格成功治愈的一个压抑性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典型案例: 荣格通过词语联想,揭示了病人通常用医疗诊断方法挖掘不出来的潜意识心理机制,就是这种心理机制导致了患者的疾病。所谓词语联想侧验,是一种用来探究和分析人的心理机制的方法,是把预先准备的词汇表里的词语一个个地读给被试听,并且要求对方对首先打动他的那个词语作出反应。选用相关的词语刺激被试,通过被试的反应(行为、语言、情绪等)和反应时来分析被试的心理,有人格障碍的被试,在联想时会出现一些带有情绪联系的回忆或意念,因而造成不同的反应,不是反应时间过长就是不反应。这表示,这个词触及到“情结”的要害之处。患者之所以会产生古里古怪、不合逻样的应答或情绪反应,原因就在于这个词引起了患者潜意识中不愉快或不道德的内容。
荣格通过词语联想测验,发现人有种种“情结”。荣格认为情结是个体潜意识中一组组心理内容的聚集,就像完整人格中彼此分离且独立自主的一个个小人格。它有自己的驱力,可以强有力地控制一个人的思想与行为。精神症状既然根植于情结之中,词语联想又能发现隐藏于患者身上的情结,使患者重新恢复健康。
在这个案例中荣格就是利用了词语联想的方法:为了弄清楚病人潜意识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存在着哪种情结,通过词语联想的方法,让被侧试者作出反应,发现了患者G患病的心理渊源:G一直暗恋着K,当得知K 也一直爱着她时,又由于自己与别人结了婚而深深地伤害了K,她无比后悔,精神陷入无比压抑的状态。她内心非常想摆脱她既成事实的婚姻,但是这是不可能之举:她心中的怨恨在潜意识中不断积压,以至于在某种场合下不由自主地发泄出来,对怨恨的对象产生报复。这种举动恰巧仿害了自己的亲生骨肉,这无疑是雪上加霜,在内心深处烙上了永远也抹不掉的罪孽,以 至于自己无法承受这沉重的压力,精神完全崩溃,成为一个严重的压抑性精神分裂症患者。
通常的药物治疗只能对生理机能起作用,而存在于患者潜意识中抹不掉的罪孽的烙印永远威慑着她的心灵,这样就不可避免地影响到生理病变。荣格利用词语联想从患者潜意识中挖掘出患病的症结,并且明确告诉病人这一原因,引导病人去正视现实,从而把患者拉出深渊。
当然,药物治疗是必不可少的,但揭示病症的心理学背景也是至关重要的。这也就是荣格成功地把分析心理学引入精神医学,对精神医学领域的发展作出的重要贡献。
(许金声点评:这个案例应该说是成功的。但在多大程度上成功?难说。前面我提到过看到这案例后,我感到似曾相识。人类的确有不少共同的东西。这使得我们可以大胆地做一些设想。从全人心理学的角度看,这个案例一点不困难。当得到“抑郁状态大约出现在她最大的孩子(一个4岁大的女孩)死了两个月之后”这个信息后,个案就已经可以展开,这已经是处理问题的一个充足信息,至少对于我来说,已经不需要做词语联想测验。从当事人失去孩子的事情入手,可以很快追到她与丈夫关系,也可以追到她所爱慕的那位K。最后,是与父母的关系。最后,还要回到她与丈夫、孩子的关系。的确,罪恶感、内疚,相当于其它一些负面情绪来说,要稍微困难一些,但对于全人心理学工作坊来说,也可以很顺利地进行处理。看了这个案例,我的感觉是需要两次,或者三次,每次大概二小时,就可以有比较理想的结果。
从案例的介绍看,荣格在得知当事人的抑郁是来自孩子去世后,似乎还不能够立即进行治疗。这让人感觉到,他的方法并不多,甚至没有足够的自信。我感觉,一些著名的大师主要还是优秀的理论家,但未必是优秀的治疗师。这也许是由于大家都难以摆脱所处时代的局限吧。
至于当事人是否“犯了谋害罪”,由于荣格所提供的信息还不够清晰、充足,所以不能够进行认真的进一步的探讨。)
荣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