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动内心深处最柔软之处:《白轮船》

许金声




今年4月20日,是我敬重的净慧老和尚圆寂8周年纪念日。现在是清明节,我不由得又想到了他。当然,我也同时还想到了那位未曾谋面(只见过照片)的一位小沙弥:净慧老和尚的弟子明可。他于2004年15岁时 ,选择了自尽。净慧老和尚,为了纪念他,特意修建了一个纪念亭:“明可亭”。


他们二位,深深地打动过我的心。我从2004年起,就断断续续地开始做一些访问,并且开始写一篇文章。后来文章写成了,一直没有公开发表,也暂时还不想公开发表。一是因为此文具有强烈的个人性,是我与他们二位通心的记录,二是由于当前形势扑朔迷离,我在顾虑公开后的可能的一些效果……


今天我又在思考,我为什么对他们如此上心?我们通过他们更深地看自己。


忽然,我想到了曾经触动我内心深处最柔软之处的一本小说:《白轮船》。


与该小说主人公 ,一个七岁的小男孩也一样,净慧老和尚和明可都有类似的经历,从小就被父母抛弃……


净慧老和尚后来凤凰涅槃,作出了一番大事业。而明可则默默无闻……


是默默无闻吗?不!老和尚为他修建的纪念亭,显示了他的不凡之处……


老和尚年过80,说走就走 ,洒脱干脆 ,我等只有钦佩、顶礼。


小沙弥年方15,他的走,我感觉是清楚的,有坚定,甚至还有某种诗意……


这就是我把他与《白轮船》中的那位小男孩类比的原因……


如果要谈共同点,他们三位有什么特点呢?


我想起我早在1975年就写了初稿(1981年修订)的文章《真诚,以及对真善美的追求》。里面还提到了该书:


在我的思想中,"真诚"上升为人生哲学的一个重要范畴。在生活实践中,真诚主要表现为对真善美的追求。--我用"崇高的善"、"永恒的美"、"绝对的真"来抽象地概括和表达自己心灵的向往、终生的探求。


真诚,就是一个人内在的道德感与他的外在行为的一种统一性。


真诚,作为道德自我评价的标准,它是衡量一个人内在素质中道德力量的尺度;反之,也可以说虚伪则是一种道德力量薄弱的表现。


从"坚守"方面来看,真诚就是不做那些事先认为是不好的事情(或者自己不能否认是不好的事情),保持自己良心的纯洁。从"进取"方面来看,真诚就是敢于正视现实,正视自己的灵魂,强迫自己去做应当做的事情。


真诚是人生的命脉,是一个人价值的根基。严格说来,实际上也没有毫无真诚的人,但是虚伪的人必然会做出他自己不能不承认是丑恶的事。当然一般虚伪的人也不会作这种反省,因为他本来无所谓良心。但我们是否可以这样来想:假设(这种假设就像是自然科学中的"理想实验"一样)有一个无形的公正的法庭存在,不可抗拒地抓住一切虚伪及丑恶的人进行铁面无私的审判,他们一定只能软弱无力地低头站在被告席上,哑口无言,无力申辩。


对于那些具有一定道德力量的人来说,当他们有时为了某种暂时利益而要违背自己信奉的道德规范之时,他们往往也会制造一些自我欺骗的理由。真诚,此时则往往表现为良心,对他们发出警告,产生一种制约。


我以为,真诚之所以是一个人价值的根基还在于:一个人不能仅限于不做丑恶的事,洁身自好,保持现状,还应当去做那些更好的事情。从严格的意义上讲,因循守旧、得过且过的人都有一定程度的虚伪。人生其实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在这里,我想到俄罗斯著名作家艾特玛托夫《白轮船》中的"始终是一个不可救药的老好人"的莫蒙老头,他心地纯善,为人厚道,安分守己,勤勤恳恳,他向往着人世间美好的东西,他信奉着幸福和善良的象征长角鹿母,他常给他外孙讲起长角鹿母的故事,而且,常常"自己也被自己的故事吸引住了"。但是,由于软弱,最后在恶势力的淫威下,他终于违心地做出了丑恶的事,开枪打死了长角鹿母。



《白轮船》的结尾十分感人:


……


“我要变鱼。你听我说,爷爷,我要游走了。要是库鲁别克来了,你就告诉他,我已经变鱼了。”


老人家什么也没有回答。


孩子摇摇晃晃地朝前走去。走到河边。径直跨进水里……


谁也不知道孩子变了鱼顺着河游走了。院子里响起醉汉的歌声:


我骑骆驼下驼背山,

叫一声驼背的老板.

请你把门儿开开,

快点儿把苦酒拿来……


你游走了。你没有等库鲁别克来。非常遗憾,你没有等库鲁别克来。为什么你不朝大路上跑呢?要是你在大路上多跑些时候,你一定会遇上他的。你老远就能认出他的汽车。你只要招一招手,他马上就会停下车子。


“你往哪里去?”库鲁别克会问。


“我来找你!”你就这样回答。


他就会让你坐进驾驶室。你们就乘车前进。你和库鲁别克就在一起了。前面大路上还奔跑着谁也看不见的长角鹿妈妈。但你是能看见它的。


可是你游走了。你知道吗,你永远也变不成鱼。你也游不到伊塞克湖,看不到白轮船,不能对白轮船说:“你好,白轮船,我来了!”


现在我只能说一点:你摒弃了你那孩子的心不能容忍的东西。这就是我的安慰。你短暂的一生,就像闪电,亮了一下,就熄灭了。但闪电是能照亮天空的。而天空是永恒的。这也是我的安慰。


使我感到安慰的还有,人是有童心的,就像种子有胚芽一样。没有胚芽,种子是不能生长的。不管世界上有什么在等待着我们,只要有人出生和死亡,真理就永远存在……


孩子,在同你告别的时候,我要把你的话再说一遍:“你好,白轮船,我来了!”


尤其感动我的是:“你摒弃了你那孩子的心不能容忍的东西。这就是我的安慰。你短暂的一生,就像闪电,亮了一下,就熄灭了。但闪电是能照亮天空的。而天空是永恒的。这也是我的安慰。”


我相信,当我们都是孩子的时候,至少在某一个阶段,多少有这样的体验:感到自己活着好奇怪,周围的人,怎么会这样、那样?虚伪、粗暴、莫名其妙 …… 不自由,被无形东西限制……


越是真诚的人,越是能够感觉到对于外界的失望,随着外界的许许多多东西的崩溃,我们越是生长出一种“独立人格”,能够清晰自己与外界的界限,作出选择……


随着长大,继续成长,越来越能够“通心”……


他们三人的共同特点 ,正是“真诚 ”。



2019年,我第一次见到“忆可亭”,写了如下一诗:


《忆可亭》(注1)


天地有情泉一眼,(注2)

慧公有情云一片。(注3)

释尊有情来此寺,

见到该亭留何言?(注4)


2019年9月18日星期三


(注1)“忆可亭”是净慧老和尚在玉泉寺为沙弥明可所建的纪念亭。关于明可,老和尚在《哭明可沙弥并记》组诗的前言介绍说:“明可,号崇津,湖北武汉新洲人,俗姓程。1990年8 月15日生。年13从吾披剃,住玉泉近二载,聪慧勤劳,好学不倦,于日常功课、法器,熟而且精,嗓音亦可。勤于洒扫,乐于助人。因其襁褓即孤贫无依,由外祖母抚养,三、四岁即入新洲报恩寺,乏人关照,养成自卑、沉思性格。2002年11月中旬,吾于新洲旧街庆福寺萍水相逢,其外祖母托吾携归柏林,其时12岁。吾将其寄住于石家庄姜红明居士家,月给生活费,就近读书,历时一年。2002年寒假,即来玉泉,次年农历四月十五剃度。明可现年15岁,于今年7月15 日在玉泉山中吃安眠药自尽,留有遗书数纸。”


(注2)净慧老和尚为玉泉寺题写对联:“流水万家天地有情泉一眼;浮云千载江山无恙柏三株。”


(注3)净慧老和尚为忆可亭题写对联:“风送断云归去;月和流水过桥来。”——挂在亭上的字为明憨大和尚书写。


(注4)借净慧老和尚、明可小沙弥,最终再与佛陀通心……


在忆可亭.jpg

(2019年在玉泉寺“忆可亭”。)



白轮船.jpg

该书有数个版本



关于《白轮船》,最好是找来看看 。网上很容易买到。


下面的书评,也还到位,现引用之:



《善恶灵魂的双重观照——评“白轮船”》

(作者:陈斌,《三联生活周刊》,1993年。)



广袤无垠的苍茫草原,古木参天的原始森林,世代相传的民间传说,质朴厚重的风俗人情,孕育了吉尔吉斯悠远、敦厚、温良的文化品格。这片土地曾经贫穷落后,饱受战争之苦,观其生活之坎坷,命运待吉尔吉斯是如此不公;但也正是在这个贫苦的国度,走出了艾特玛托夫这样一位世界级的文学大师,掩卷长思,命运对吉尔吉斯又何其眷顾。


艾特玛托夫的文学创作受吉尔吉斯民族文学和俄罗斯传统文学的双重熏陶。他的作品既保留了丰富的民族特色,又吸收了俄罗斯现实主义文学的浓厚气息:直面人性的错综复杂,重视苦难的精神价值,相信善恶的交互转换。这几点特征在他的代表作《白轮船》中可见一斑。


《白轮船》发表于1970年,在这部小说中,艾特玛托夫将浪漫主义情怀与现实主义传统相结合,同时广泛汲取了吉尔吉斯古老的神话传说和民间故事,以饱含深情的诗性语言讲述了卡拉乌尔林区一个无名小男孩的命运悲剧。与此同时,小说还建构了两个相对独立的世界:细腻真挚的孩子世界和乱象丛生的成人世界,从而观照美善与丑恶、理想与现实之间不可调和的冲突和矛盾。


孩子的世界是细腻真挚的心灵世界。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年仅七岁的无名小男孩,从小被父母抛弃,无依无靠,和爷爷相依为命。孩子没有同龄的伙伴,原始、淳朴的山林是他的小天地。在灌木丛间穿梭、给路上的石头命名、揣摩树和花草的情感、躺在林间仰望天空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独处的时光抚慰童心,孤独的灵魂蕴藏想象。孩子的世界,贴近心灵,不喧不闹,以近似卢梭倡导的“自然人”状态,衔接人类神圣的往昔、完满的未来。


除了万古如斯的自然,白轮船和长角鹿母是孩子内心最美的企盼。泛着蓝光的伊塞克库尔湖,停靠着孩子魂牵梦萦的白轮船;船上,有孩子日思夜想的水手爸爸。很多个寂静午后,孩子爬上卡拉乌尔山,拿着望远镜,遥望白轮船。他幻想自己能变成一条鱼,游向白轮船,游向水手爸爸,那儿,才是他的未来,充满疼爱,满溢关怀。长角鹿母是伴随孩子长大的枕边故事。慈祥的爷爷告诉他,在那遥远的往昔,长角鹿母是万物之主,她哺育了吉尔吉斯民族,教会了吉尔吉斯人勤恳、善良、仁爱,与自然和谐相处。可是后来,由于族人的贪婪和暴戾,长角鹿母和她的子女遭到无辜残害,自此以后,鹿再也没有在这片土地上出现。孩子为鹿群的悲惨遭遇暗自抹眼泪,但心里坚信,只要每个人都怀着一颗虔诚之心,长角鹿母一定会重新回到卡拉乌尔山,为吉尔吉斯民族带来福祉。


孩子的内心闪烁着艾特玛托夫一生所褒扬的至善至美,蕴含着素朴、纯真和原始之味,不掺杂任何人性的污点。孩子的生活阅历极其简单,对人情事理的认识也带有一种主观的局限性和片面性,但正因为天真无邪,有颗纯洁无暇的童心,所以他对周围的凶残和丑陋之事十分敏感。因此,当突如其来的“恶”以排山倒海之势扑向他和长角鹿母时,他唯有以死来抗拒童心所不能屈从的东西。在文学的视域里,死亡是最万不得已的表现形式。而孩子的死,更是带有一种刺骨的苍凉和无力的救赎。艾特玛托夫选择用最不可调和的形式来否定现世的“恶”,通过孩子之死来肯定良善之心,从而把暴露现实阴暗面的主题升华到善与恶的道德哲理高度,赋予了小说更普遍、更深邃的思想内涵和更强烈、更浓重的悲剧意识。


成人的世界是乱象丛生的现实世界。孩子的姨夫阿洛斯古尔,这位工业文明的实践者,一手掌控着资源富足的卡拉乌尔林区,整天作威作福、不务正业、投机倒把,酒足饭饱之后,便肆意嘲弄岳父、殴打妻子、咒骂周围的一切。在他眼里,升职、加薪、享受荣华富贵和万人膜拜是生命的最高价值。他不能忍受城里人过着比自己体面,更憎恨妻子不能为他生下一男半女。阿洛斯古尔是恶的化身。他以一种病态的狂热心理追求着名和利,亲情、爱情、良知在他身上荡然无存。在小说第五章,传说中的长角鹿母重新回到卡拉乌尔林区。对善良无邪的孩子来说,这意味着神性的复苏、普爱价值的回归。而阿洛斯古尔之流则垂涎美丽的鹿角和可口的鹿肉,他们设计捕杀了长角鹿母,并以一种近乎狂欢的模式大摆“鹿肉宴”。这类人不敬畏往昔,也看不到未来,没有子女是对其最有力的惩罚。


孩子的爷爷莫蒙是小说中最复杂的人物,他是成人世界的忠实见证者,同时也是无法逃脱的妥协者。莫蒙是族人眼中的“百事管”,待人真诚,勤勉踏实,任劳任怨,无偿为大家提供日常便利;莫蒙也是孩子心中的好爷爷,这个残缺的家庭只有爷爷一人疼他,给他讲长角鹿母的故事,送他望远镜和书包,每天接送他上学。可是好人莫蒙在现实生活中却毫无地位。族人嘲笑他没有老者的气度和尊严;在家中,女婿常常把怨气撒在他头上,辱骂他那不能生育的女儿。莫蒙是长角鹿母神话的信奉者和传承者,他虔信充满仁爱和慈悲的信仰世界,而现实世界却充斥着物欲、残暴和罪恶,这是他的命运悲剧所在。若要在这个冷酷的现世生存下去,莫蒙必须在“永恒的善”和“无尽的恶”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他无奈选择了忍让、迁就、妥协。莫蒙的形象继承了俄罗斯文学中的“小人物”传统,这类人集淳朴善良和卑微懦弱于一身,最终命运都是在强权之下迷失自我,进而成为时代的牺牲品。包括普希金和屠格涅夫在内的许多作家对此类人均报以同情的态度,但艾特玛托夫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同时,又进一步探讨了“小人物”自身的局限性以及由此造成的衍生危害。莫蒙的懦弱、忍让不仅无法让他的女儿摆脱魔爪,而且进一步促使了阿洛斯古尔的恣意妄为。悲剧一点点发酵,无形的“恶”最终迫使莫蒙走向“弑鹿”之路,而这正是压倒他孙子的最后一根稻草。孩子无法接受爷爷枪杀长角鹿母的事实,支撑他活着的古老神话破灭了,自沉于激流之中、寻找梦中的白轮船成了孩子唯一的悲剧出路。可以说,莫蒙充满悲情的一枪,既打碎了自己的信仰之心,又毁灭了孙子的美好未来。莫蒙可悲可叹可怨的一生揭示了谦恭温顺背后隐藏着的可怕奴性,从而给读者留下无尽的思考空间。


在《白轮船》中,艾特玛托夫怀着一种沉重的乡土意识和苦难意识,一层层地脱去文本的形式外衣,将生命的价值、人性的尊严、人生的自由赤裸裸地摆在读者面前,并通过自我毁灭的形式,将美升华成一种痛苦的精神价值。从这一层面上来讲,艾特玛托夫的《白轮船》体现了文学创作的终极意义:让个人的灵魂浮上水面,沐浴光照。




艾特玛托夫.jpg


艾特玛托夫(1928.12.12-2008.6.10)简介:


吉尔吉斯斯坦“国宝级”作家。他的作品既保留了丰富的民族特色,又吸收了俄罗斯文学的传统,洋溢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和浪漫主义激情,并且善于提出尖锐的道德问题和社会问题。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1997年的统计,艾特玛托夫是世界上拥有读者群最多的作家之一,他的作品在一百多个国家出版发行。在德国,据说每个家庭至少藏有他的一部作品。正是因为艾特玛托夫,吉尔吉斯文学巍巍屹立于世界文学之林。2008年6月10日,艾特玛托夫在德国逝世,吉尔吉斯政府当即宣布6月10日为“国悼日”,并将2008年命名为“艾特玛托夫年”。当时的俄罗斯总理普京称艾特玛托夫的去世是“我们所有人巨大的无可弥补的损失”,“我们会记住这位伟大的作家,思想家和人道主义者”。言辞之恳,评价之高,令人不禁想起他对另外一位作家索尔仁尼琴的评价:“亚历山大·伊萨耶维奇·索尔仁尼琴的逝世是对全俄罗斯的沉重打击。他坚强勇敢的精神和巨大的内在人格魅力将永远留在我们心中。他的创作活动和社会活动,以及漫长而坎坷的生活道路将成为我们的学习榜样。”——尽管生前索尔仁尼琴曾经公开批评过普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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